那天,我和孩子們一起在畫室畫畫,Iro畫到一半就跑來跑去,很明顯是不想完成他手頭上的作品。我專心地用水彩畫我那兩塊石頭,當他跑過來的時候我忍不住跟他說:「馬麻跟你說,畫的時候不用想太多,畫就對了!」此話一出,我自己感到相當詫異,因為我最常跟小孩說的其實是:「寫字或畫畫之前,要先想好寫什麼或畫什麼,心中要有一個大概的畫面,這樣才不容易出錯!」沒想到學水彩才不到一個月,我就說了跟之前完全相反的話來。
是的我就是個什麼事情都要設想好的人,我想可能是我童軍當得太久,「準備」是童軍的銘言,我至今奉行不悖(結果我現在最不想我小孩踏足的領域就是童軍=P)。我喜歡精準,喜歡分秒不差,我從小就習畫、什麼都畫過,但自認為最喜歡也畫得最好的,就是素描,因為素描包含了我所有喜歡的元素:精準、精細、精緻。沒想到Noki也跟我一樣是「素描派」的,他不用跟老師學就可以用一隻原子筆把人或東西畫得很像,有時候我甚至自嘆弗如,因為我幼稚園大班的時候可沒他那種功力,但我有時也感嘆他畫得太不像個孩子,以華德福的說法來說,他好像太「清醒」了,但「清醒」到底指的是什麼?之前的我也說不太上來,總之,就是不夠像個孩子。
Iro就跟他是全然相反的類型。教育哥哥的時候我以為,孩子不管幾歲,都是可以講道理溝通的,但教到他的時候,說過的東西就像耳邊風一樣,明明覺得他應該懂,怎麼說了都沒有用,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摸不清他腦子裡在想什麼,為什麼有時候他可以如此善解人意,有時候他又可以頑劣無比,他,真是上天給我的一道難題。
他們兩個的才能很小就顯露出來,哥哥會畫畫,弟弟會跳舞。弟弟的舞感是天生的,只要聽到動感的音樂(也是會挑音樂的啦!有些他會嫌不好聽),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跳。畢竟在熱舞社也待過兩三年、當過教學長,一個人有沒有舞感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所謂的舞感真的不是練出來的、是天生的,我自己也是從小跳舞,但我覺得自己沒有舞感,不是說我跳不好(不然怎麼當教學長),但即使我可以把每個動作跟拍子精準地到位,也可以把舞步一個不漏地記起來,我卻還是那種人,那種喜歡按照計畫完美演出的人,如果今天要我即興表演,我一定是做不好的;但天生有舞感的人,他是用身體跳舞,不是用頭腦跳舞,所以有些律動我永遠跳不好,當年我看到了自己實力上的差距,就從跳舞圈退了出來。
難得弟弟這麼會跳舞,是不是可以「繼承」我的衣缽呢XD我就開始想送他去學跳舞、找有舞感的老師來教他,但去看過一間舞蹈教室、也親身帶他上過一次跳舞課,他說不要學就是不要學,我也只能放棄。事實上,我想叫弟弟做的所有事情,他幾乎都沒興趣,只有哥哥有做過的事情,才有辦法帶動他的興趣,但幾乎都不持久,我後來想,說不定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學,只是因為哥哥學了、他想跟哥哥一樣,或覺得自己應該跟哥哥一樣,甚至以為哥哥學得很好玩,所以才說他也要學,就連老師說他有天份的畫畫,我最終帶他一起和我們上課了,他還是沒有拿出真心要和我們一起認真學習,「那你到底喜歡什麼?想學什麼!?」不用他回答,我也知道這個問題是白問-_-
然後有一天,我幫Noki上了濕水彩的第二堂課,Noki非常不滿意,覺得畫得很醜、毫無技巧可言,雖然我一開始解釋我是要他從象形文字去感覺字代表的型態,所以並沒有要畫很漂亮、很精緻的畫面出來,但後來我也承認,我的確是低估了Noki的能力、把字畫得太簡單了。但為什麼華德福的濕水彩就是不要畫精緻的畫、就是不要每樣東西都有清晰的輪廓和形態呢?我問我自己,發現我回答不出來。晚上很認真地重新翻了「造就全人的藝術教育(by Thomas Wildgruber)」這本書,作者在講解濕水彩一開始時是這樣說的:「依樣描摹物體需要有敏銳的觀察力、專注力,需要意識領域的回溯、記憶或沈思特徵。放棄這些,可以使意識敞開,迎來新的、意外出現的東西。」提到這個我心中突然「叮」了一聲,這不就是上一堂師訓課中,老師提到的「離斥力」嗎?
我過去心中許多的疑惑突然都解開了: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濕水彩很難?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我對音樂沒天份?為什麼我無法理解音樂的旋律是怎麼在編曲者心中產生的(喔那一直都是個謎)?為什麼我需要想好才能跳舞但Iro不用?為什麼Iro總是可以自編自唱一首歌出來,Noki卻總是想學會歌詞來唱歌(跟我一樣)?為什麼我從小不愛玩玩具只愛上才藝班學這個學那個,Iro卻什麼都不想學即使他有天份?關鍵就在於我們使用的東西不同啊!
當我和Noki從小就喜歡畫精準的東西時,我們就一直在用我們的離斥力,因為我們記得很清楚,才能把東西一模一樣地畫出來,所以我們不停在訓練自己圖像性的、死去的力量,這非常接近現在主流教育需要的能力,這也讓我們的學業都不差,甚至主動希望去學習更多的知識,所以我之前才覺得他太「清醒」,其實這個能力應該是10歲以後才需要去慢慢發展的。而Iro活得就比較像個正常的孩子,他用他的直覺行動、讓身體去感覺,他對音樂的反應和行為展現了豐富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所以他不想學、也不覺得需要學,七歲以下的孩子本來就不需要透過智識教學的方式去發展他的能力,我們根本就位在天平的兩端,而現在,我覺得Iro這個樣子反而應該是對的,我不了解他也是很正常的,因為他其實並不需要成為完全理性的人,那就是孩子。
那天晚上我問Noki,他覺得畫畫之前需不需要先想好、再開始畫?我說我之前都一直這麼認為,要,但我也同意這世界上有另外一種人,他們是天生的畫家,拿起畫筆就可以開始畫,沒有人知道他要畫什麼,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會畫什麼出來,但他最後就是可以畫出世紀之作。我告訴他,如果我們只要求自己畫出一模一樣的東西,我們就沒有機會體會到那種感覺,所以每次畫濕水彩時,老師叫我們自由畫,我腦袋就一片空白,什麼叫自由畫?沒有計劃、沒有目標我就不會畫XD我只會用腦,卻不會用心,我可以有貫徹的意志,但我抓不到自己的感受,而我不希望他變成像我這種人,我希望現在開始還不會太晚,我需要拯救他的「心」,不然以後他就只有腦袋而已,雖然我們這個社會覺得只有腦袋才重要,但我覺得,應該兩個都很重要。
在電影「Gifted」裏,有一段主角對天才兒童說的話(他是她舅舅也是主要照顧者),我覺得說得太好所以記錄下來:「I have an opinion. But that's my opinion and I could be wrong. So why would I screw up yours? Use your head. But don't be afraid to believe in things either.」我深深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自以為很厲害的大人,用自己的經驗來教小孩,還以為自己教得很好而沾沾自喜,實則是害了他們。如果我今天沒有上人智學,我根本沒機會察覺,如果我沒有去探討濕水彩背後的理念,我一輩子也不會理解,到底當年Steiner說的這些話,代表了什麼意義,也就是為什麼他說:「如果沒有弄清楚離斥與融合、思考與意志的靈性意義,你就不能成為華德福老師。」我想我終於有懂了那麼一點點了.....。
謝謝翊馨分享,看到您不斷地在與孩子的相處中反思自己的教育觀與方法真的覺得很佩服(同時也很佩服您定期發布網誌讓我有機會學習您的經驗)
回覆刪除濕水彩的部分我受益良多,但是有個小岔題的問題:為何不希望孩子接觸童軍領域呢?之前參加童軍服導員的培訓,覺得有很多活動有用歌唱做穿插,還有團康活動以及一些生活上的遊戲活動,私以為引進台灣發展比華德福還久的童軍活動,其實已經很接近華德福想要的藝術化教育活動了(同時又已經結合本土元素)?
很想知道翊馨的觀點~~~不好意思離題了
這個問題其實在師訓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在導師組有討論過,也有同學跟你一樣,覺得童軍很適合與華德福結合,我同意有部分元素很相符,但本質上我覺得是背道而馳的,我想有空再來寫一篇我的觀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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